一想到杯子放在戶外甲板的桌上十分鐘就會結凍、冰櫃裡頭的冰可能來自萬年冰河遺落在海面上的結晶……,整個喉頭就渴了起來。我仍然記得從海上撈起海冰、其剔透奪目的色澤;我仍然記得把它含在嘴裡的甜味,那結合時間與純淨空間所醞釀出的晶體激發出威士忌香氣、釋放琴酒的隱性幽香,因著這個味道,我要重返南極,一而再、再而三。
瑞士女孩法賓娜在南喬治亞往南極的途中拍著一座冰山,我說:「不用拍那麼多,南極有更大更美的。」接著,我們經過了謝克頓船長南極探險之旅被困住的象島,來自法國的馬修用長鏡頭連拍島上頰帶企鵝(Chainstrap)可愛的面貌、捨不得放下相機,我說:「別擔心,到南極後,頰帶企鵝到處都是,用手機拍就可以。」
又經過兩天半的航行,早上醒來,透過窗戶瞧見南極大陸。旅人們興奮的站在船艙五樓的戶外甲板(簡稱Deck5)張望,等待行程中規劃的登岸行動、準備和企鵝近距離的見面,但探險隊長萊恩卻要大家到會議室集合。他說:「現在風浪太大,我們無法登岸,今日所有的登陸計畫取消。雖然明天的天氣還不錯,但是如果我們明天仍留在南極半島,回程在德瑞克海峽會遇到超級風暴、非常危險。我們必須立刻返航,各位在Deck 5拍照三十分鐘後,船就要離開南極。」
會議室的氣氛降到冰點。114名旅人花大錢、請長假從世界各地來參加南極之旅,結果竟然無法抵達目的地。儘管過去一個多禮拜在南喬治亞、福克蘭群島天氣和運氣都好到不行,看到極精彩的信天翁棲地和上萬對的國王企鵝,但此趟行程的高潮理當是南極。已退休的以色列教授嚷嚷著:「沒有南極的南極之旅是天大的玩笑!」群眾的情緒複雜且消沉,探險隊長試圖以啦啦隊長的振奮口音說:「請大家到Deck5喝香檳,慶祝我們抵達南極。」
就GPS的定位來說,我們是到了南極,可是就是沒有碰到、沒有摸到、沒有聞到企鵝屎的臭味、沒有在冰上跌倒、沒有機會反覆看著蒼白的大地說好無聊。總之,不算抵達。法賓娜說:「天哪,我之前聽說有人上了前往南極的船卻沒有抵達南極,我還哈哈大笑、覺得不可思議,沒想到自己就遭遇此種厄運。」眼前的南極大陸被低矮的雲壓著,只見到朦朧的冰河,灰色的海水在岸邊翻滾,模糊的風景讓人按不下快門。
如果不是因為這是我第三次來,我應該會沮喪到喝不下香檳。
多數的旅人喝完香檳、拍完和模糊南極大陸的合照後,就回到舒適的房間或交誼廳,繼續聊著世界局勢或是未來的旅遊計畫,船公司甚至播放前往北極旅遊的宣傳影片,企圖吸引一些旅人再一起走訪北極。基本上,此次的南極「探險」之旅結束了。雖然海圖上的定位是南緯65度,但在船艙所從事的事情等同於北緯23.5度,甚至餐台上還擺著老乾媽辣椒醬與龜甲萬醬油。
海風狂拍著我的臉頰、天空降下了雪花,看著無緣登陸的南極大陸,有種荒謬感。眼前的浪越來越大、船的方向往北,但狂野的「風」景竟讓我捨不得離開Deck5,我坐了下來,任由身體跟著風浪擺盪,視野看著黑青的海色與遠方的灰白大地。法賓娜則在另一角不斷抽著菸,眼神失焦的望著南極大陸。至於總是穿著亮麗藍色外套的馬修,捧著長鏡頭靠著船舷,試圖捕捉信天翁跟著氣流展翅的畫面。而剛從德國中學退休的歷史老師辛格麗德不時用望遠鏡看著遠方,她的嗜好是駕著帆船旅行,對她來說,南極之旅的魅力是海相。我們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看海浪快要吞噬了船、看信天翁優雅的滑行、看遠遠的鯨魚噴出水花。從船要駛離南極半島的那刻,我們這幾個獨自前來南極的旅人,很有默契地想要跟時速達70公里的風與平均標高四米的浪同進退、直到旅程結束。是會暈船的,但南極的風很冰很醒腦,世界就處在快暈又還沒暈的迷離狀態。雖然沒有在南極登岸,但在Deck5多少可以模擬百年前探險家以肉體之身面對世界最險惡之旅的情境。
我的德國室友凱琳端了一杯Jameson給我,她說:「還好在福克蘭群島的West Store,你提醒我要多買一點酒,我原本覺得南極旅程帶那麼多酒有點荒謬,我現在完全明白,這真的是完美的安慰劑。」
去南極一定要張羅好酒
造訪南極三次,綜合之前的經驗法則,最重要的物品不是禦寒衣物或是暖暖包,而是酒水。第一回的南極之旅由於船公司更動船期,為了彌補改期對大家的不便,每天晚上餐桌上都會免費招待葡萄酒;第二回的南極之旅,有一個哥斯大黎加的服務生,習慣性的在我桌上的紅酒杯裡裝酒,我就這樣順勢的喝了將近三個禮拜的葡萄酒,最後也搞不清楚誰去買單。酒,赫然成為南極旅程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當然,南極之旅喝酒的高潮是威士忌。每當從登岸的灣澳搭著橡皮艇返回探險船時,好心的工作人員都會順便打撈起海面上幾塊剔透的碎冰,我總是那個自願冒著手受凍也要捧著大冰塊的運冰人,對我來說,海上漂浮的碎冰如同旅程的聖盃,南冰洋的陽光空氣水全部凝結在此。抱著冰塊回船後,我立刻遞給酒保,酒保總是興奮的拿起冰錘把冰塊剉小,然後像是給我獎勵一般遞給我一杯Whisky on Rocks。以體力取冰、純手工剉冰,再澆淋威士忌,有一種大探險時代的復古飲酒之感。當舒適的「探險」船已經發展到滿足旅人愜意拍照而不會沾染到南極塵土與疲憊、先進的禦寒衣物早已征服極地的低溫帶來的不適,能手抓冰塊、放入杯中配酒飲用,成了與極地最赤裸的接觸。望著手中的Whisky on Rocks的rocks,覺得分外夢幻,用南極玄冰組成的rocks讓威士忌的味道超越了時空、橫跨好幾個緯度,我無法再南下探索的南極冰風景,全部都收納在酒杯裡。
當我讀著記載羅伯.史考特悲壯南極探險旅程的《世界最險惡之旅》一書時,看到「冬季之旅」章節所羅列的攜帶物品清單,在奶油、鹽、茶葉、衛生紙、蠟燭、乾肉餅等雜項裡,看到了酒。在考量雪橇載重而必須對重量錙銖必較的攜帶物品清單中,酒儼然是安定人心的重要準備。百年前的探險家在防寒設備上需耗費很大的心力,但現在的極地旅行者主要面對的其實是心理上的情緒失調,比方海象不佳造成的必然性暈船、或是天候不佳讓一些登岸計畫取消,這些心情上的無奈並不是穿著厚外套、全身上下貼滿暖暖包就可以解決,在一片蒼茫、人人萬念俱灰之際,酒精是唯一能活絡情緒的良方。
上一回的南極海域旅程,在福克蘭群島首府史坦利的West store超市發現有豐富的酒類,當時只見船上的工作人員在短暫的停留時間裡抓了好幾瓶威士忌,我也腦波弱的跟著拿了幾瓶。沒想到離開南喬治亞後,風浪變大,船在海上緩慢航行四天,所有的登岸計畫全部取消。在被困在船上隨波逐流的日子裡,West store買的威士忌簡直就是靈魂解藥,我邊看著小說、邊小酌,海浪的晃蕩和微醺的視線結合成共同的頻率,當許多人嚷著船很晃很搖的時候,我卻覺得世界是平的。我突然明白在南喬治亞的葛瑞芬根(Grytiviken)工作站遇見駐站英國官員羅伯特所說的:「威士忌在極地給人安定的力量。」他說這句話時,臉部表情好柔和、好謙卑。
既然到不了南極 就好好喝吧
不能在南極登岸的沮喪情緒在船上各個角落蔓延,想到接下來一個禮拜的南極旅程等同報廢、無法下船看企鵝、見冰山,不少人把自己關進房間裡、只有吃飯的時候才會出現。至於可以呼吸到南冰洋冰空氣、欣賞浪高三米情境的五樓甲板,鮮少人上來,只有我們幾個獨自來旅行的人願意成天在此吹著海風、望著時晴時雨的天色,法賓娜說:「我們簡直就是Deck5俱樂部!既然到不了南極,那就盡情享受這個緯度的風吹日曬,還有酒精。」
我們分享著從福克蘭群島買來的酒,威士忌、琴酒、伏特加、紅酒、白酒、氣泡酒跟著海浪一起傾斜,以海風冰鎮、以海浪shake,渾然天成的調成南極風格的迷茫飲品。馬修說:「風把船傾向左邊,酒精讓我們傾向右邊,左右自然取得平衡,這真是平坦的航行!」喝酒衍伸出的哲理不多,多數的時候我們是以船上的八卦配酒。看似無所事事的旅程,人與人的關係卻暗潮洶湧。獨自旅行者往往成為那些雙雙對對或是成群結隊旅人的心靈導師,每到必須面對全船團員的用餐時分,總有人來跟我抱怨或是講秘密:澳洲男吻了英國整型女還發現她的胸部是假的、船上的工作人員用西文問酒保有沒有多的保險套、偕妻子來的加拿大男人每天跟不同的女人調情。相較起來,誰的室友已經一個禮拜沒有洗澡、台灣團的晚餐餐桌上都有加菜都是小新聞……。看不到盡頭的海上航行喚醒熟齡族的後青春期,在不斷搖擺的南冰洋上,有人吐的厭世也有人希望船不要停,關於愛的想像與動作可以持續。
險惡海域的溫柔酒吧
船上是有酒吧的,Deck 5俱樂部成員在晚上十一點過後,便會到酒吧集合。酒保西斯多(Sixto)堪稱是全船的精神領袖,當有人被沒完沒了的海上航行搞得萬念俱灰時,來這裡點一杯,總會得到他的安慰。西斯多會說:「你的運氣算好了,二十天的旅程,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有登岸,而且在南喬治亞看到的企鵝狀況不錯,我之前有一個航次,二十天只有下船一次,其他十九天因為天候不佳只能待在船上,客人也無可奈何。」在大大小小郵輪上當酒保達三十三年的他,隨手捻來的例子,都可以讓旅人覺得自己命很好、應當惜福,當幸福感湧來時,就會不自覺的多點一杯酒。
西斯多看到副探險隊長瑪塔手肘倚著吧台,立刻調了一杯琴湯尼(Gin Tonic)給她,笑著說:「不要冰,對吧!」在團員前總是強悍俐落的瑪塔,竟流露小女孩般的笑容,開心地喝著琴湯尼。瑪塔說:「每回出任務,只要在工作人員名單上看到酒保是西斯多就會鬆了一口氣,我知道只要有他在,每天工作結束後,都會得到一杯溫柔的琴湯尼。」這一航次由於南極登陸失敗,遊客情緒多半不佳,再加上被迫多出來的大把時間不曉得如何消耗,有些偏執的旅客就不斷找這些工作人員麻煩,為無奈的航行增添火藥味。有人質疑這艘船的探險隊員不夠專業,嚷嚷著:「這批探險隊員根本不合格,他們應該要盡全力讓我們可以登陸南極,而不是這麼輕易的放棄。」有人精打細算的說:「這艘船看到風浪就逃、不勇敢的航向南極,就是為了省油料。」還有人到船長室請船長把船開得快一點,他說:「既然無法登陸南極,那就應該火速把船開回烏蘇懷亞,船開那麼慢,莫非是為了省燃料。」
各式各樣的質疑與謠言,搞的探險隊成員人人灰頭土臉,尤其當時宣布放棄南極登陸的探險隊長萊恩,更是飽受抨擊。他十九歲的時候就在極地的研究船工作,現在未滿三十歲就已經當上探險隊長,當遊程順利、人人看企鵝看得很滿意時,大家誇他年輕有為;當此刻遊程不順、連南極都到不了時,多數的旅人都對他搖頭,覺得他太年輕、沒經驗,才會浪費大家的時間。每到午夜,萊恩都會飄來酒吧,那時候,大多數的遊客都已經散去,鋼琴師彼得也收工,在空蕩蕩的酒吧裡,西斯多會端給他一杯威士忌,兩個人不怎麼交談,萊恩整個身體鬆了下來,跟著海浪晃著、晃著。
當船穿越險惡的德瑞克海峽時,海浪翻滾劇烈,之前我總是嗑許多暈船藥躺在床上,但這回在五樓甲板吹著海風、以眼神跟信天翁一起御風滑行,竟忘了海相激烈。法賓娜說:「我花了快三十萬,沒抵達南極、沒看到南極的冰山和企鵝,但成天在五樓甲板吹風觀浪,在精神上似乎跟探險家謝克頓、史考特、阿蒙森有了連結。」辛格麗德則說:「百年前的探險家靠著簡陋的裝備可以抵達南極,我們在那麼先進的船上,卻懼怕風浪,亟欲逃離南極真實的面貌。」我們的酒水陪我們穿越多數人吐到昏厥的德瑞克海峽,一直暢飲至進入了比格爾水道(Canal Beagle),所有的酒都喝完了。成天面對浩瀚的汪洋,那一瓶又一瓶的酒水,好渺小,當酒精注入大海,不會掀起汪洋的騷動。但當他們飽含海風注入我們的身體時,卻讓身體機能與大海更和諧。「再喝下去,我們應該會變成海洋哺乳類。」法賓娜說。
長達一個星期緊握酒杯、完全不著陸的海上航行像場夢,尤其最後看到烏蘇懷雅(Ushuaia)的萬家燈火,非常不真實,瞬間找不到和陸地溝通的語言。著陸後,Deck 5俱樂部成員帶著南冰洋染上的重感冒解散。我在烏蘇懷雅的「南極青年旅館」(Antarctica Hostal)昏睡了兩天,高燒退後,在鄰近的超市買了一瓶據說是謝克頓船長所愛的威士忌,想以酒香招喚南極的旅程。但怎麼喝都沒有在Deck5喝的味道,少了南緯65度的冰冷空氣冰鎮、也少了德瑞克海峽來自地心的失控攪拌,它,好平順,平順到讓人想再次出航,重返南極。下一回,我會準備更多的酒。
(本文收錄在《喝到世界的盡頭 酒途的告白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