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千5百年前,諾亞方舟帶著一對一對的動物逃到亞拉拉山,避開毀滅世界的洪水。數千年以來,諾亞的後代亞美尼亞人在亞拉拉山下堅持對神的信仰,儘管經歷了外族侵略、國土縮水、恐怖屠殺,仍屹立在豺狼虎豹的穆斯林國度間。步下方舟後的諾亞後裔們,沒料到天堂竟充滿災難與試煉。此刻,能在首都葉綠凡痛快的唱歌、跳舞、喝酒,就是神蹟。
深夜抵達亞美尼亞的首都葉綠凡(Yerevan),巨大的Karas紅酒雕像豎立在機場停車場出口。司機說:「我們六千年前就開始釀紅酒,當然,我們的白蘭地很有名,就是那個亞拉拉。」 亞拉拉白蘭地的廣告隨處可見,尚未見到諾亞方舟停泊的聖山亞拉拉山,就被鋪天蓋地的酒商廣告洗腦。二十分鐘的車程後,抵達了下榻的Pushkin 街住所。凌晨兩點,青年旅館旁的紅酒舖還開著,轉角的爵士酒吧Malkas流洩出《Somewhere Over the Rainbow》 歌聲,街廓熱鬧的出乎想像。
*失落人間亞拉拉
亞美尼亞剛過完大屠殺一百五十一周年的紀念日,街上還掛著紀念儀式的海報。這個面積兩萬九千平方公里、人口三百萬的文明古國命運多舛。它是世界上最早把基督教當國教的國家,基督教徒佔98%,但夾頑強的土耳其、伊朗、亞塞拜然間。我跟旅館拿了張地圖,了解相對位置後,服務員說:「別看我們小,我們最強盛的時期領土從地中海到裏海。」這句話,在這段旅途至少會聽到三次。另外一句會重複聽到的話就是:一九一五年土耳其政府發動種族滅絕大屠殺,我們死了一百五十萬人,土耳其政府到現在還不承認是種族滅絕。我問:「你恨土耳其人嗎?」他說:「不恨,恨無法解決事情,這是政府造成的,不是人民的錯。」
雖不恨,但每天望著距離不到一百公里但不算自己國土的亞拉拉山,也是很悶,於是透過各種模式強化亞拉拉與自己的連結,亞拉拉白蘭地、亞拉拉銀行、亞拉拉大飯店、亞拉拉餐廳,彷彿嘴巴喊、心裡想,那象徵得救的山,就是自己的。
*無人知曉的自在
翌日,我往城市的高處Cascade方向走,沿著Pushin街轉進Northern 街,2012年在葉綠凡舉辦的世界圖書之都壁畫還留著。食材店、咖啡館、理髮店、書店散佈在各個街角,沿途是自在的生活場景,怪不得曾造訪此地的友人一再說葉綠凡是安全舒服的城市,只是沒甚麼人知道。貪戀這無人知曉,暢快的在這個城市生活,一公斤櫻桃台幣六十元、一杯咖啡台幣二十元、地鐵台幣七元、肯德基三塊雞台幣五十五元,歐洲還有哪個城市可以比葉綠凡生活爽快!
信步至城市裡最熱鬧的共和廣場,遇見之前來台灣學中文的藝文工作者Rose,她邀請我一起去看芭蕾舞劇Spartacus,她說:「明天還有一場歌劇、後天有一個音樂會,你要不要一起來?」我納悶才三十出頭的女生怎麼對古典音樂如數家珍,她笑說:「這是生活的一部分,小時候(1990-1994)國家和亞塞拜然因為領土的問題打仗,經濟萎縮,過了五年沒有電的日子,那時候政府提供很多免費的舞蹈、歌劇等表演給民眾欣賞,算是一種安慰。」到現在,去看表演一直是葉綠凡市民生活的一部分。當天看的芭蕾幾乎全滿,我坐在第三排,票價僅台幣八百元。
*血濃於水的跳舞
時值夏夜,葉綠凡市民喜歡和友人約在廣場、公園聊天,享受夏日涼風。除了共和廣場,另一個熱門的約會點是有著五百七十二個階梯的Cascade廣場。我被廣場傳來的傳統音樂吸引過去, Rose說:「每個月最後一個禮拜五,城市裡的男女老少都會聚在此跳舞。」發起人Gagik 在Botero雕刻的肥大裸男雕像前大聲疾呼的說:「用舞蹈將我們身上流著的亞美尼亞血液串連在一起!」喊的聲嘶力竭,猶如國慶晚會。
Gagik曾經參加1990年與亞賽拜然的戰爭;戰後,他發現年輕的亞美尼亞孩子不會跳傳統舞蹈,非科班出身的他,國魂上身,找老師學舞、找音樂老師來演奏、協調市政府租借場地,於是每個月就有這麼一天,市民集體來跳舞。他們手牽手、肩並肩,男孩們還會彼此擊掌、撞擊胸膛。一個女孩看我在旁邊站著觀看,突然拉著我的手,將我扯進手牽手的行列,她說:「舞是跳的,不是看的。」
*杯光交錯的嘆息
邀我跳舞的女孩 Talin是Tufenkian飯店的行銷總監,十年前從貝魯特回到亞美尼亞。她說:「我在黎巴嫩出生,但在黎巴嫩聽到亞美尼亞的電台,那個語言就像有魔法一般,召喚我回來。」Talin像大部分的亞美尼亞人流離於世界各地;據統計,亞美尼亞的海外人口有八百萬人,國家的經濟其實是靠海外僑胞撐著。Talin和同是僑民的Tufenkian老闆James合作,經營屬於亞美尼亞風格的旅店,以本地的鑄鐵、石頭、編織,營造屬於在地的度假情境。最重要的是,提供在地人工作機會。她嘆口氣說:「雖然這裡經濟在起飛,但四月和亞塞拜然之間的四日戰爭,又讓我們倒退。我們自古就在處理邊境問題,這是宿命。」
亞拉拉的氣息一直陪我到最後一刻。在旅店酒吧喝著今年在舊金山世界烈酒大賽(SFWSC)中獲得金牌的亞拉拉十年白蘭地、看著西班牙國王杯的決賽,酒吧裡跟我一起看球賽的是一對伊朗情侶,他們特別從德黑蘭飛來葉綠凡喝酒過週末,女孩米娜說:「你也知道我們在伊朗沒辦法開懷喝酒,這裡真的是自由的好地方。」球賽陷入僵局,直到穿著卡達航空球衣的巴薩隆納隊進了一球,群情激動。酒保說:「我們也很愛足球,但國家隊很遜,要像梅西那樣很難啊!」
*兀自沉默的山丘
離開時,飯店經理問我搭什麼飛機回去,我說卡達航空,他羨慕的說:「那是很好的航空公司,很高興他們終於飛來亞美尼亞了。」我說:「你有搭過嗎?」他說:「沒有,但是巴薩隆納隊的球衣都有卡達的標誌,球賽看多了,就覺得跟他們很熟悉,好像穿上卡達的標誌就會贏球。」他幫我的行李拿上計程車,繼續說,過去我們過度依靠俄國,來這裡的遊客很多都是搭烏克蘭航空,卡達幫我們開闢了中東的市場,越來越多阿拉伯人來此度假避暑,新航線總是會給亞美尼亞新的機會。「兩個半小時就可以飛到杜哈,我們立刻跟世界上最有消費力的民族連結、也跟你有連結,你不覺得神奇嗎?這是神蹟!」他異常興奮的說。
車子過了連接市區的醉橋,大亞拉拉山與小亞拉拉山挨在地平線一端。過去幾天,我見聞各式亞拉拉,唯獨看不清被眾人高捧的聖山;離開時,終於見到亞拉拉山的面貌。這座象徵救贖的山,目睹此地千年來的戰爭與殺戮,亞美尼亞人能一路挺來,繼續唱歌、繼續跳舞、繼續喝酒,就是神蹟。(原文刊載於2016/7/15壹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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