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uesday, July 21, 2015

請不要用相機再射殺一次



 「No photo. Please don’t shot it again.」前方褐色捲髮的女子憤怒的對著身後有點被嚇傻的東方男生說。男人的食指還半按著快門,有點不知如何是好。但展場的氣氛凝重,每個人的目光都對焦在那個男人身上,只見男人臉頰脹紅。展櫃後方的確有一個禁止攝影的圖示。

 地點是在波蘭的奧許維茲(Auschwitz)集中營,是納粹殘害猶太人的證據之一,曾有110萬人在此死亡。我是從柏林搭著夜車抵達波蘭的克拉科夫(Krakow),因為抵達的時間是清晨,青年旅館還沒有床位,所以就參加早上九點出發到集中營的行程。因此,我是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走進集中營。

 前去60公里外的Auschwitz路上,車上播放著二戰期間納粹怎麼殘害猶太人的影片,搭夜車的疲憊讓我沒力氣細看影片,無知的以為應該就類似「辛德勒名單」或是「美麗人生」那樣的電影場景。車子在停車場停好後,我們走進寫著德文的Arbeit macht frei(意即「勞動帶來自由」)集中營大門,聽著導覽解釋著整個集中營的歷史、房舍的規劃,然後走進一個又一個前身是房間、廁所的空間,大家的腳步是沉重的,不像逛其他的博物館,總有人會好奇地先走幾個展館、想多看一點東西。我才走兩個館,就不怎麼想再「參觀」。

 但礙於是出差做題目的狀態,還是拍了房舍的外觀、拍了把人送去毒氣室的鐵道、拍了不會再相見的月台。在這樣一個博物館裡,我拍故我在的慾望極低,拍照者多半是想留下一些歷史紀錄。而這些照片,我想,應該少有人會沒事拿出來一而再再而三的「欣賞」。這是場景很空的地方,但是每個空蕩都有滿到快淹出來的慘事,壓迫著集中營的空氣。

 最有「存在感」的展區是一棟陳列受難者證件、照片、鞋子、衣服、皮箱、眼鏡等物件的樓層,這些六十多年前的遺物在一個又一個玻璃櫃子裡,此區是整個園區唯一不能拍照的地方。我依著參觀的動線,看到上百雙不成對的鞋子堆著像小山一樣散在地上、看到多付破碎的眼鏡也堆疊在地上、看到用頭髮堆成的小丘其中還有許多辮子(猶太人進入集中營後都會被剃髮),當然還有當初急忙離開家、就此就沒機會重返的皮箱。

 就是在那一堆髮絲面前,男子拿起來相機,而被褐髮女子制止,那名女子很憤怒,但眼眶是轉著淚的。她脫口而出的No photo. Please don’t shot it again在這個空間裡迴盪。老實說,當時站在髮櫃另一側的我,是很想掏出小相機偷拍的,因為畫面太震撼,我私自認為這樣頭髮堆照片會讓報導很有份量、具有張力。這念頭才閃出,就聽到這句話,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情緒很複雜的參觀完遺物區,也沒什麼心情再多看集中營其他的「景點」。坐在販賣部外頭的長條椅、等著一個小時後才會來的車子,椅子是陽光照射處,很多人都坐在這一區,面對著太陽。雖然是戶外,但卻是安靜的,剛剛看到的集中營景像似乎要經過太陽曬過才能比較釋懷地離開。坐在我旁邊的是一個荷蘭人,她幽幽的說:「好慘的地方,我不要再來第二次,我一點都不想拍照,不想把不愉快的回憶和其他檔案並列。」我們一直曬著太陽,曬到臉都有點痛,但還是覺得要曬下去。

 荷蘭人和我住同一間青年旅舍,我們不發一語的從車上一路回到旅館。然後,她回房間拿了一瓶伏特加,兩人窩在大廳裡一張被太陽照著發亮的小桌子,一杯一杯的啜飲,試圖提高這趟旅程被降至冰點的心靈溫度。

 二戰終戰70年,猶太的博物館、紀念館在今年又被一一討論。關於二戰的反省活動也持續著(只有莫名其妙的普丁竟然是以閱兵的方式紀念),但戰爭從來沒有遠離,二戰之後,依然有大規模的殺戮。南斯拉夫的悲歌到現在敘利亞的流離失所,以及剛發生的突尼西亞的恐怖攻擊,人類的仇恨而迸發的暴行,只是越演越烈。不管是奧許維茲集中營還是柬埔寨金邊附近的殺戮戰場,這些「黑暗旅遊」的「景點」,究竟能帶給人類甚麼提醒。戰爭很可怕、人類很殘忍,然後呢?難道二十一世紀最著名的「景點」就是不斷催生種種殺戮紀念館?

(本文首刊於Okapi冏途專欄)

 走進奧許維茲集中營需要很大的勇氣,裏頭展示人性的黑暗與殘暴

  集中營裡開往死亡的列車軌道。

台灣的便利是因為太多人過勞?



  晚上十一點抵達斯德哥爾摩,算算時間到旅店差不多半夜十二點。三天前已經收到旅店寄來的email,告知樓下門的按鍵密碼,也交代將我的房間門卡放在入門處左手邊的桌子上,要我自己進房間。

  照著信件上的指示,我如願進了旅店、拿到鑰匙,找到自己的床位。但對於服務業不等門、沒人在櫃台顧店的方式,還是覺得有點不習慣。憑著直覺找到了洗手間、洗衣房,把一切的東西打理好,倒頭睡已經三點多。

  中午十二點,醒來。走到櫃檯想要拿地圖,問一下周邊有甚麼建議的餐廳。但櫃檯立了一個小牌子:上午服務時間9:30-11:30 下午服務時間1:00-4:00。我又撲空了,沒見到服務人員。不過櫃檯旁邊的佈告欄寫了來到這個城市十大要體驗的事物,也把周邊好吃又不會貴得太驚人的餐廳很詳細的羅列。另有一區寫著在昂貴的斯德哥爾摩避免破產的生存守則…..。在沒有人工指引下,我還是獲得了想要的訊息,儘管覺得有點怪怪的。

 後來兩天,我因為一早就有行程,八點就出門了,所以下榻在這間旅店期間,我從來沒看過櫃台裡頭有人。很多初來乍到的人,一開始也覺得詭異,但就現有的資源再加上掌握櫃檯的開櫃時間,其實住在這裡,問題不大。入夜,和一個以色列人小聊了一下,她也覺得櫃檯工作時間那麼短,很奇怪,不過她接著說:「工作時間短,但能處理完大多數的事宜,而且在Trip Advisor還有很好的評價,這也算厲害。」以色列人曾來過台灣旅行,他對於台灣的人情味、便利性印象深刻,她還說:「你們台灣人好像都沒有下班時間,任何時間都有人在工作。」

 置身在想把工時縮到六小時的瑞典,台灣普遍性的過勞讓人困窘。我們的過勞並沒有為自己增添財富,也沒有拚到很多天的休假,最後只得到「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樣的名號。而這句話背後其實饒富意義,他當然是對台灣人情味的稱讚,但他無疑也點出台灣缺乏制度、很多事情必須靠人力處理的狀態。

 和兩年前相比,這一次到北歐感受到更高度的自動化。我後來入住了另一家市區的旅店HTL,進去旅店就像進到餐廳或酒吧,時尚活潑,但找不到 check in 的櫃檯。角落賣咖啡的男人看我一臉盲然,指著他旁邊的機器說:「自己check in!」。於是就在機器的面板上輸入了名字,然後拿起機器旁的房卡,刷一下,立刻顯現房號,接著就可以進房間了。男人說:「我們給你的訂房確認信有附上一個APP,抵達前下載App,就可以用上頭的code直接感應房間門,你的手機或是平板就是鑰匙,根本無需房卡、省下塑膠片。」

 其實,它省下的不只是塑膠片,還省下了蓋一個櫃檯的費用、省下了站在櫃台後頭接電話、回答客人問題的員工。當然,我依然還是對於這個區域充滿疑惑,想要「被服務」、「被告知」周邊的吃喝玩樂。但一進房間,所有的問題都有了解答,巨大的電視除了是電視,也是斯德哥爾摩旅遊訊息建議平台,可以點入找到:這個城市最佳的咖啡館、最有趣的酒吧、一定要去的景點,而且都有一段很有態度的註解。比方很多旅人覺得龍蛇雜處的文化中心一帶,卻是HTL高度建議走逛的地區,他的理由很有趣:在這裡可以看到城市的眾生相,老人在此讀書或發呆,單親父母照顧小孩、街頭少年玩滑板,各個年齡層在這裡都有他們的一塊天地。

 因為房客喝咖啡有打折,我還蠻常在旅館的咖啡吧台喝咖啡,看新來的旅人狐疑的操作check in 機器,大家的表情都從原本的不解到後來會心一笑。我問咖啡男:「如果一切都自動化,你們還需要做甚麼工作呢?」他回答得很妙:「人的終極目的不就是要好好生活、享受人生,如果工作可以被自動化取代,就是該被取代。」我們又聊到工時的問題,此刻正是北歐人放暑假的時刻,城市裡的人大部分都出城或出國去玩了,享受著他們應得的為期五周的假期。咖啡男問我一年休假有幾天,聽到對方至少五周,我羞於回答那微薄珍稀的天數。

  靠著自動售票機、各式感應,我走逛這個城市。離開時,在機場也是自己在機器前check in ,自己刷出行李條、自己把行李條貼上、自己掛行李。眼前有六個櫃台是自助掛行李專櫃,人工服務只有一個櫃台且總是有很多人。大家不想排隊,就會自動去自助櫃檯,跟著櫃檯的影音操作,放行李、刷條碼、目送行李進入運輸帶。

 其實,整個過程並不困難,搞不定時,也會有好心人幫忙。自己操作過一次,就會明白航空公司櫃台的服務人員真的是可以被取代。想起以色列女生曾疑惑的問:「台灣的便利會不會是建立在許多人的過勞?」我們那麼努力、工作時間那麼長,但經濟或競爭力也不甚突出,薪水還停滯不前。尤其是觀光休閒產業,普遍勞力密集、薪資低、工時長、利潤低,但仍有那麼多人投入,甚至普遍認為24小時stand by是天經定義。很多旅行社從業人員的手機是從來都不關機的,因為,總會有萬一……

 「一定有萬一,但我們不是為了萬一而活,事情自然有解決的方法,只是之前雙方的責任權利義務都要很清楚。」告別那家旅館前喝了一杯咖啡男調的螺絲起子,他繼續聊著勞工權益和服務業並不牴觸。突然冒出的這一句,我蠻想畫線的:「沒有服務才是好服務,那才不會有剝削,才有辦法往公平正義的社會邁進。」
(本文首刊於Okapi的專欄--冏途)

 看起來沒有人服務的旅店卻有很舒服的公共空間,讓房客自由的使用。

HTLcheck in處就是這台小小的機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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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沒飯店櫃台人員,但佈告欄上貼滿了貼心的旅行建議。


機場的自助報到和列印行李條機未來勢必取代了航空公司的櫃檯服務人員。


 這個旅館標榜:small but smart

 HTL的房間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