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December 30, 2019

以酒為旅程開路





街頭警車鳴笛大作,馬路拉起了封鎖線。我在計程車上,看著司機無奈地改道再改道,明明從布宜諾斯艾利斯國內機場(AEP)到聖特爾默(San Telmo)是很短的車程,結果一路又塞又賭又管制,花了一個多小時才到我下榻的住所。司機說:「該死的G20!你算幸運的,飛機有降落,等一下就要關閉國內機場三天,布宜諾斯艾利斯今明兩天的地鐵都會停駛。大家都逃出城外了,你還進來,這幾天你可能就會被困在城裡了!」

本來計畫要去友人家烤肉、垂直品飲馬貝克(Melbac),當我正在街頭想著該帶甚麼伴手禮時,電話響了,友人說:「我找不到車子載你來我家,明後兩天道路都封鎖了,就算你出得了城來烤肉,也回不去城裡搭飛機回台灣。」看著街頭電視牆播著川普、習近平紛紛抵達布宜諾斯艾利斯的畫面,我不禁怒火中燒。在阿根廷經濟最為低迷的此刻,為了營造城市通行無阻、和平美好的幻象,強制上百萬人改變生活習慣、逼著旅人放棄原有的行程安排,這趟旅程壓軸的酒肉饗宴跟著G20風暴一起煙消霧散。

沿著Defensa街走,酒吧、咖啡館已經預告G20期間可能歇業,探戈酒館Bar Sur的經理麥克說:「很多路都封鎖了,客人進不來,我們要怎麼營業呢!」再過兩個路口,菜攤的阿姨提醒我多買幾盒藍莓,因為明天可能送貨車進不來,她的店也不開了。街頭瀰漫著大伙準備棄城遠走高飛的氣氛。報攤的頭條全部是G20,被報紙押在下方的雜誌,露出一角的封面故事:南美自由盃的決賽發生暴動,河床隊(River Plate)的球迷用催淚瓦斯和石塊攻擊博卡青年隊(Boca Juniors)的巴士,造成多人受傷、司機昏迷。

阿根廷等了好久終於等到南美足球盛事的最後冠亞軍全是自家人、布宜諾斯艾利斯最強的兩支勁旅將要對決,沒想到遭遇球迷鬧事,賽程無限延期,我的看決賽計畫也被迫取消。球迷的暴動讓城市更加不安,G20的舉辦無非火上加油,對政府不滿的情緒籠罩街頭。天很藍、風很輕、雲很飄,但城市的負能量爆表。

沒想到這趟南美旅程的終點讓人萬念俱灰。在走回住處的路上,瞥見一間小小的酒鋪,卡法亞特(Cafayate)、聖地牙哥河谷、還有大量的門多薩葡萄酒優雅的排滿貨架,從非主流的阿根廷西北產區、烏拉圭葡萄酒,到智利與阿根廷的一級戰區,過去三個月我走過的酒途幾乎都在架上重現。美洛、坦納、馬貝克、特羅托斯,我像在盤點回憶錄般一瓶一瓶的放在籃子裡。我問:「你們明後天會營業嗎?」老闆璜(Juan)說:「當然會,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天天營業。」我說:「不過G20不是造成很多店無法做生意?」他笑著說:「那我們更要開,在這種節骨眼,我不能背叛我的信徒。」眼前亮起光明燈,當整個城市都要棄我而去時,這間酒鋪對我不離不棄。

酒鋪開著、公寓對門的肉舖開著、旁邊的菜攤也開著小門,靠著這些,我和友人可以愜意的在下榻公寓的小院子開心度日。今天煎牛排、明天烤香腸、後天煮雞湯。隨著天光灑在院子的角度,紅酒、白酒、氣泡酒一瓶一瓶的開,當然,還有馬黛茶,小小的院子像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把我們帶離了受困的城市,G20的最新進展與街頭的抗爭,都與我無關。

我們喝著酒,想著幾天前在彭巴草原躺在吊床上,看書、飲酒的時光,回味著懷著四個月身孕的Mercedes帶著我們騎馬走逛草原的那個早晨。天寬地大、杳無人煙,前不著村後不著院的大塊風景,給我很大的安慰與安全感。看似跟世界斷了線,可是卻是重新跟自己連上線,清晰的知道呼吸是為了自己、喝酒是為了自己,一切的感官都是如此直接。當眼前的風景是那麼靜好時,Mercedes的馬突然發狂,差一點把她甩到草地上。但她以堅定的眼神、靈活的身手馴服了不受控的馬,一點都沒因為自己懷有身孕而膽怯或慌張。在草原上生活多年的Mercedes,選擇自己想要的生活方式、以自己的節奏過日子,看似隱世,卻是更靠近世界本來應有的面貌。她看似生活在世界的盡頭,其實是看透了世間的奧秘。

再次走進酒鋪,璜問我:「被困的時光怎麼度過?」我說:「繼續跟你買酒,繼續在小院子裡吃喝。」他問起了我的旅程,我從幾個月前的玻利維亞說起。他說:「為何是玻利維亞?」我說:「因為酒的緣故。」他會心一笑,就像三個月前我剛抵達拉巴斯(La Paz)時,Gustu的經理Bertil給我的笑容一樣,那是對於酒友會踏上酒途而給予的支持表情。因著對玻利維亞高海拔葡萄酒的念念不忘,我在2018年重返這個南美洲的內陸國,Bertil給了我他心目中理想的酒莊名單以及酒友名冊,我依著線索一路南下,跳過了知名景點烏優尼(Uyuni),也不在意恐龍在這個國家留下的神祕腳印,我只想堅定的走在酒途上。

酒會帶路。她把我帶進蘇克雷的法國使館內,過了一個月的暢飲人生;她又帶我穿過安地斯山的險途,千迴百轉溯至玻利維亞在西班牙殖民時期最初的葡萄酒故鄉卡馬哥(Carmago)。然後,我再帶著卡馬哥釀酒師的託付,背著他所釀的自然酒前進阿根廷、把酒運至超過三千多公尺高的蒂爾卡拉(Tilcara)葡萄園。接著,再從高山行旅至河谷、翻越數個山頭,在酒神指引下,把酒送至卡法亞特(Cafayate)的釀酒藝術家。做為酒神的信使,我往往走進一個酒區最神秘、遙遠的酒莊,這個酒莊總是熱切說著下個酒莊的故事,下個酒莊又總是含著眼淚說著與上個酒莊結緣的過往。在宅配酒的南美公路上,一路暢飲、一路聽故事、一路被照顧。我是個闖入者,因為酒的緣故,立刻被接納為家人,在杯觥交錯與永無止盡的烤肉中迷醉。

運酒所至之處太夢幻也太遙遠,每一個見面猶如彗星撞地球的機率,彼此都知道之後再相會不知道要越過多少千山萬水,只能把握當下,從相遇的那一刻一直喝到夜很深很深為止。一起暢飲的朋友,都住在遺世獨立之處,有著自己的一方天地、過著自己的時區,彷彿置身在世界的盡頭。但對他們來說,這就是世界的中心,所有的一切都以酒運轉,活出迷人的姿態與堅持。

酒會領路,總是把我帶進世界盡頭的盡頭,就算造訪尋常的風景也在酒的暗示下另闢蹊徑、感受了不尋常。隨著梅茲卡爾(Mezcal)的煙燻味,流連死者和生者同歡的墨西哥亡靈節,在屬於愛的節日裡卻經歷著殘酷風暴;喝著Piscola瞥見智利的隨興與憂鬱,原來pisco sour只是武裝自己的味道;飲著甘蔗酒(cachaça)在巴西薩爾瓦多墜入森巴魂的的最深處,有費洛索(Caetano Veloso)的音樂相伴,還有誰會想念里約;循著坦納(Tannat)的滋味、和著大麻的香氣進入讓人眼睛一亮的烏拉圭,看見加萊亞諾(Eduardo Galeano)筆下融合美麗與憂傷的陽光與陰影。

酒會繞路,在國與國的疆界間,把我帶進充滿傳奇與神話的旅程,雖然事後想來莞爾,但因為酒魂相伴,她讓我克服了人在遙遠之地的不安與徬徨,在酒神的加持下,沒有到不了的地方。我清醒的記得在波羅地海深不可測的靈異沼澤旁,喝著Black Balsam聽著黑魔法傳奇,醇厚的滋味鎮定我的膽怯。我懷念著在諾亞方舟下錨的亞拉拉山旁,喝著如絲綢般的亞美尼亞白蘭地,即使旅程常走進歧途,但這個長達六千年的釀酒古國引我進入飲酒的純真年代。她是那麼邊緣的國度,然而她的歷史幾乎等同人類發展史,拎著酒杯絕對會相信亞美尼亞是宇宙的核心。

跟著酒的滋味,我進入了北極、闖入了南極,酒,絕對不是極地行遊的賣點,但卻是我的解藥。在苦等北極光數日無果時,因為有伏特加相伴,永夜都變得有永晝的神采。在南極之旅槓龜、必須在海上漂流八日時,結合南極冰風暴的各式調酒調和了情緒的沮喪,也彰顯大自然的無常。酒化解了旅程的絕望、展開南冰洋的酒途,在這條航道上,暢快跟謝克頓、史考特、阿蒙森等人舉杯,酒,開通時光旅程。

七月九日大道(Avenida 9 de Julio)湧進了抗議的人潮,我從Estados Unidos街拐進我的住所,聖特爾莫區在封城三天後宛如遺世獨立的小王國。隔壁的院子傳來陣陣烤肉的香氣,鄰居說:「管他G20還是世界要毀滅,日子還是要過、肉還是要烤、酒還是要喝。」不管時局多糟糕、不管旅程多慘淡、不管對於未來之路有多麼心驚懼怕,慶幸自己是酒神的信徒,在酒途上,先喝一杯,酒會為旅程開路。

(本文為《喝到世界的盡頭 酒途的告白2》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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