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台灣好行東海岸線的採訪，我重回了東海岸，匆匆地又經過都蘭。海很藍、天很藍、太陽很烈，跟兩個星期前看到的模樣完全不同。兩個禮拜前，因為豐年祭，我造訪了都蘭，當時有個颱風輕輕的滑過南台灣，都蘭又是風又是雨但豐年祭氣氛濃烈，沒有因為天候而有影響，在衛生所和協天宮前的廣場上我坐了兩個下午，一直看著不同階級的阿美族人轉圈圈，一圈又一圈長達兩三個小時。即使是不斷的繞圈、吟唱，卻不會覺得無聊，他們的歌聲、力量、舞步、巴卡路耐（年輕人）對於長輩的尊敬，非常有感染力。我當然聽不懂他們在唱甚麼，但並不會影響進入慶典的情緒。
媒體團的導覽說著：「左邊的都蘭糖廠已經成為文創基地，有很多有特色的文創商品。這裡最有名的就是都蘭書包，還有一些異國餐廳。」很簡單的介紹詞就匆匆路過這個小村莊，非常典型的遊覽車解說法。車子直奔東河肉包、還要去金樽喝杯咖啡，團體行程吃吃喝喝比甚麼都重要。這回，遊覽車就這樣匆匆地錯過都蘭。我很想念兩個禮拜前在陰雨中我遇見的都蘭，因為無所求的停留，反而看到了我意想不到的東西。而在這趟遊覽車洋洋灑灑的行程裡，因為要看太多景點，都蘭就是個地名，很難發現有甚麼迷人之處。想起上周採訪出身都蘭部落的歌手Suming時，他說：「部落旅行若不好好地停留、若沒有部落的人帶路，很難看出所以然，甚至會覺得無聊。」
很多人對原住民豐年祭很好奇，覺得應該很有趣、很好玩，有些旅行社為了滿足消費者的想像，曾經安排以豐年祭為主題的旅行團，但下場都不是很好。有一個領隊曾不解地說：「這樣的團很難帶，要一台遊覽車的人耗在廣場觀察豐年祭的活動其實是很挑戰的行程，很多人看不到一個小時就覺得無聊想走，拍拍照就代表來過。」他繼續說：「部落的朋友應該要趁這個機會多安排一些體驗活動、推出特色美食，讓遊客可以有吃有玩才不會無聊，而且還可以大賺一筆觀光財。」
他說的「建言」聽起來很有道理，但這幾年因為採訪旅遊而看到一些部落為了迎合觀光客的需求、包裝已經脫離自己生活場域的「體驗行程」，赫然發現所謂發展觀光其實是在扼殺部落的文化，當大家都媚俗的要迎合遊客的口味，所有的吃喝玩樂都成了表演和遊程，所有的部落體驗都變得雷同，那部落的根還在哪裡？
我去過都蘭數次，但這是我第一次看豐年祭，很慶幸，都蘭部落的豐年祭還是部落活動而非觀光活動，儘管這幾年都蘭已經變得越來越觀光、外來人口越來越多，但豐年祭仍保有傳統與原味，不是表演給觀光客看的。Suming說：「部落的人只要碰到和豐年祭、信仰、家人親戚有關的事情，都會立刻關店不做生意，對大家來說，這些遠比賺錢重要。」的確，參加豐年祭那幾天，都蘭很多餐廳、店鋪都關門，因為主人要去跳豐年祭。豐年祭相當於過新年，還有甚麼事比過新年、家庭大團圓重要呢？
老實說，若不是都蘭朋友執意地邀請再加上好友去打工換宿，我也不會去看豐年祭。對旅遊記者來說，總是要報導即將發生的事，豐年祭這種正在發生的新聞我們很難處理，採訪完、排完照，就成了過去的事情了，對於朝生暮死的報紙來說，塞不進版面。我在廟前面看著老老少少的阿美族轉圈圈，從一開始焦慮不知道怎麼做成一個題目到後來完全放空，看著拉贛駿、拉監察、拉千禧、拉中橋（拉XX是都蘭阿美族的階級制度，部落以成年禮那年發生的事情來為階級命名，比方拉贛駿就是那一年第一個華人太空人王贛駿升上太空、拉監察即是那一年部落有人當了監察委員、拉千禧則是成年禮那一年是千禧年、拉中橋是中華大橋通車的那一年）不同階級從我眼前踢腿踏腳的跳過，臀鈴、情人袋在旋轉中成了美麗的色塊。朋友指著藏身在拉千禧裡不是很高大的人說：「他就是一直在訓練部落年輕孩子的Suming。」Suming第一張專輯讓我很驚艷，用母語創作、歌唱、甚至創作出阿美族的電音音樂讓人對原住民音樂完全改觀。記得當時他得金曲獎最佳原住民專輯獎時他說：「怎麼是總統頒獎給我……原住民是績優股，請大家投資原住民……」
穿著傳統服飾在人海中轉圈圈的Suming並不是特別起眼，就像每個在會場中的人一樣，專注地跳著大會舞、和著歌聲，有時候會輪到他領唱，可能是連日的吟唱，他的嗓子有點啞，但爆發力十足。而當部落的長者進場跳大會舞時，全場歡聲雷動，在重視階級、輩分的社群裡，老人家是部落裡的重要資產，儘管白髮蒼蒼，但他們的歌聲依然嘹亮、震撼，在鮮豔的裝飾下，更顯魅力。起初覺得單調的吟唱，透過不同人的詮釋，有不同的味道，聽著聽著也對著這樣的歌聲著迷。豐年祭就在又是風又是雨但最後是美麗的陽光中畫下句點。
原以為就這樣結束了，但音樂一直充滿我的耳朵，回到台北後立刻買了Suming第二張專輯和最新專輯「美好的日子」，在音樂和所描述的情境間，彷彿又回到了都蘭、回到了海邊、聽見了山的聲音、看見了部落的老老少少、野菜、男孩、女孩、風、雨、陽光都在歌聲中，他的音樂讓我在這個酷熱的夏天找到一面面向大海的窗，豐年祭看到的一切、以往在都蘭旅行見到的風情跟著他的音樂一波又一波地襲來。於是，約了Suming想聽他談談都蘭。
Suming說：「仔細看我們豐年祭穿著的服飾，你會發現禮服或是男生揹的情人袋都是很細膩的刺繡作品，這些都是部落媽媽們手工藝的展現。」他指出，織布對部落的女人來說是基本技能，但刺繡就是很奢侈的事情，因為大部分的族人平日都忙於農事，婦女能好好坐下來、花時間刺繡，是要特別去偷時間才能讓家人有與眾不同的裝飾。他還特別提起日據時代，部落的婦女為了讓家人穿得好看，還特別去跟日本人買黑色和白色的布（日本進口的布質料比較好），媽媽們把黑色布的結構一一拆掉變成黑色的絲線，再用這種比較漂亮的線在白布上刺繡，就是要讓刺繡作品有最完美的表現。
「仔細看每個家族的刺繡作品，你會發現大家的幾何圖形有些不一樣，他就像家徽一樣代表一個家族，也像現在手機的QR code，可以解開家族密碼」Suming感性的說。不過由於時代的演變，刺繡的手工藝現在只有部落裡的老人家才會，深怕這種技藝失傳，Suming特別跟部落長者學習，他說：「通常刺繡的工藝都是傳給女人，我跟老人家求了好久，老人家念在傳承的美意才願意教我。」對部落文化深具使命感的Suming不只把這個技藝學起來，還打算發揚光大，專輯送繡布、繡針就是要讓愛樂者可以親手DIY，繡出有宇宙星辰力量的八角星。採訪的時候，他一邊刺繡、一邊受訪，繡布完全沒有打稿，眼睛就像有雷射光一樣，可以在繡布上看見要繡的圖形，一針一線飛快地完成八角星，他笑著說：「現在這個時代大家都低頭滑手機，若每個人都能低頭刺繡，那是多美的畫面啊！」
隨著都蘭越來越熱門，Suming目睹這幾年自己家鄉的變化，他無奈地說：「房子變多了、土地變貴了、外來者變多了，但大家對部落的認識與了解似乎沒有變多。」而近期多起開發案的爭議、美麗灣議題的發酵，讓不少人關注這片土地的問題，也凝聚部落的土地共識，Suming堅定的說：「我們不會變成墾丁，不會讓旅人要花錢才看得到美麗的太平洋，來都蘭看漂亮的海一定是免費的，因為這是老天爺給大家的。」
諸多爭議都源自於對部落的不尊重，Suming提醒想趁著艷夏參加豐年祭的旅人一定要尊重豐年祭的禮俗、態度一定要友善。他說：「尊重聽起來很籠統，但最簡單的就是當你要拍照時，請詢問一下被拍照的人願不願意。」他表示，原住民多半熱情、喜歡交朋友，但再熱情友善的人看見大大的相機貼著自己拍照也會覺得不舒服。而豐年祭主要是部落的慶典，並不是為觀光客而設的「活動」，部落歡迎旅人前往，但參加時要多觀察、不懂的地方要多詢問，而不是突然的闖入、粗暴地拍幾張照片就走。這樣只會錯過認識原住民文化的好機會，也錯失許多有意思的部落朋友。
Suming再三強調，部落最美的就是部落的人、最有意思的就是部落裡的故事，要跟著部落的人去旅行才能真正的認識一個地方。他一直很擔心部落裡只會說阿美族語不會說漢語的長者凋零後，部落的根無法持續。他說：「語言一定會影響你們思考，當大家都用漢語思考時，注定有些東西會流失。」當然生活情境也會影響對事情的詮釋，比方說新專輯的第二首歌是Suming媽命名的叫做「西瓜」。他說：「這首歌是在講分享個感動，我請媽媽取名字，以為他會取分享的感動或美好的分享之類文謅謅的名字，沒想到他說「西瓜」，初聽我自己都傻眼。後來媽媽解釋說通常一個人是沒辦法吃一整個西瓜的，西瓜一定要跟大家分享，因此想到分享就想到西瓜。」部落人的思維到底和常年在外奔波的遊子不同，從很多小細節觀察才會發現部落有意思之處。
Suming這幾年積極地推動部落文化復興運動，年底（12/7）還將在都蘭小巨蛋（都蘭國中體育館）舉辦阿米斯音樂節，將是一場盛大的阿美族音樂饗宴，他笑著說：「大家聽不懂韓文，也可以瘋韓文歌；由此可見，聽不懂阿美族語也可以瘋阿美族的音樂！」
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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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訪最後有問到關於喝酒的事，Suming詩意地說：「喝酒是通往聊天的路。」這是我近期聽到對於飲酒最舒服的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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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Suming帶大家逛都蘭部落的報導請看明天的中國時報旅遊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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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蘭部落旅行請洽古將0989834113，費用每人300元，可選擇海邊、社區或是手工藝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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